人的一生,总有些收藏
珍爱过去,
有时可以放大未来
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四,我向公司请了两天假,一个人开车到处散心。
我没有特定目标,沿路闲散地开,并留意着住宿地点。
我在干道的一条岔路旁,看到一个标示:“纪恋馆”民宿雅房,幽静、景观佳。
本来车子已经开过头,但“纪恋馆”三个字引起了我的注意。我倒车回去,拨了电话问是否有空房?电话另一头,一位亲切的女声说有。
招呼我的是民宿主人陈美忆,她大概五十岁,对人和善又热情,让人觉得舒服。
纪恋馆的建筑空间不大,本是私人的二楼度假小别墅,后来改装成民宿,共有八间客房。但其中一间改成置物室,里面放了六十个金属保管箱,供客人租用。这间房,陈美忆称之为“藏品屋”。花这么多钱添购设备,结果一个保管箱一天只租一块钱。
为什么在这种偏远地方开民宿?为什么以完全不敷成本的价钱出租?再说,谁会来这里租保管箱?租保管箱要放什么?
我脑袋里一堆疑问,不禁用起我在城市工作的那套生意逻辑来问陈美忆。
她微笑着说:“人的一生总有些收藏。”
什么意思?
“每个人都有一些收藏,有些收藏比较特别,是一段感情结束的纪念品,可能是情书、照片、跟情人第一次出国旅行的机票,或是死去狗狗的心爱玩具……你有这种纪念品吗?”
“当然有。”
“这样的纪念品,有时候不适合放在家中,如果已婚,容易引起另一半不必要的误会;放在触目可及、随手可得的地方,又容易睹物思人、触景生情。一切都结束,老活在过去也不健康。因为这样,所以纪恋馆有藏品屋。一生中,总会有几个特别的人进出你的生命,他们会留下某些东西作为纪念,你应该好好保存。不适合放家里的东西,你可以放这里。你可以很久来一次,看看收藏、想想过往。”
“你这么一说,我都想租个保管箱了。保管箱生意好吗?”
“已出租四十几个。”
“那挺不错,代表有四十几个人会不定期回来这里,的确是让客户回流的好方法。”
陈美忆笑了笑,问我:“去过海边没有?”
“还没走那么远。”
“我在海边围了一道栏杆,装了一个小型焚化炉。”
“做什么呢?”
“有个女孩在我这里租了三年保管箱,去年退租。她说要把保管箱里的东西拿到海边烧掉,因为她不能让自己一直活在过去。做个了结,才能够重新出发。我觉得这么做很好,所以我在海边装设焚化炉,让那些想重新出发的人,有个特别的方式可以告别过去。”
“很浪漫,可是——”我还是想问一个不识趣的问题,“你没有营运压力吗?”
“我不缺钱啊,开民宿是一种生活方式,我喜欢这种生活,‘纪恋馆’本身就是一个纪念品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纪恋馆是我先生留给我的,他七年前过世,我就搬到这里,因为这里有许多美好的回忆。可是,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有点寂寞,我就把它改成民宿,为了纪念先生,就命名为‘纪恋馆’。后来就想,为什么‘纪恋馆’只能纪念我自己的回忆?如果它能成为人们存放收藏的地方,那么也是大家的‘纪恋馆’,这不是很好吗?”
“真的很好。”我说。
我往海边走去,没走多远,就看到陈美忆说的焚化炉。是小型圆桶状的金属焚化炉,三只炉脚用铆钉钉死在地面,中间有个活动掀盖,可以把想烧掉的东西放进去,顶头还有一根戴帽的小烟囱。
我离开焚化炉,一个人在海边散步。
我也有一些特别的纪念品。我有一张印有唇印的面纸,是一个女生留给我的,谢谢我曾经陪她度过一个美好假期。我多数的纪念品都来自于她,她的照片、她写的信,她送的生日礼物……我把关于她的纪念品,收在一个铁盒中,放在床头柜里。
陈美忆藏品屋的保管箱还有剩余,要不要租一个呢?
如果我租了,有一天,我会把纪念品拿到海边,丢进焚化炉烧掉,再把灰烬撒向悬崖吗?
不知道。
不晓得那个女生现在过得怎么样……
我在海边发了一会儿呆,走回纪恋馆刚好是晚餐时刻。纪恋馆只有我一个客人,陈美忆便邀我一起吃饭。
陈美忆的手艺很好,几道家常小菜十分可口,吃得宾主尽欢。
吃完饭,我们在纪恋馆门外继续泡茶聊天。我问陈美忆,有四十几个人租保管箱,一定有些特别的故事吧?
“当然有。”陈美忆说。
她告诉我一个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美丽的故事。
有个女生叫纪心琦,在纪恋馆提供纪念品保管服务第一年,就租了一个保管箱。一年两次,她会回到这里,每次都从保管箱拿出一沓信,一个人到海边读信。从海边回来,看眼睛就知道她哭过。连续三年,每回都这样。
她在银行上班,是个安静的人。所以你无法想象,她心里藏着一个深刻的秘密。只知道曾有人写信给她,让她在多年后,看了还会流泪。
去年五月她又来,照例拿信到海边读,哭着把信带回纪恋馆,但等她回到藏品屋,准备把信放回三十二号保管箱时,她看到一个男生正打开保管箱。她大为惊吓,手上的信散落一地。
那个男生也非常惊讶,两个人互看了有10秒钟之久。他蹲下身来,帮她捡起信,然后看着那些信封,说:“这些信,这些信你都留着?”
“嗯。”纪心琦回答着,手还在颤抖。
男人打开三十一号保管箱,也从里面拿出一沓信:“你写给我的信,我也都留着……”
在纪恋馆,有时候就是会发生神奇的事。
“后来呢?”我忍不住问。
“后来?”陈美忆笑笑,意味深长地说,“后来很重要吗?”